哈小晒

Even we try, try, try not to cry

Even we try, try, try to survive

Even we try, try, try to hold on

What can we do when it's time?

——Tizzy Bac 《我所深爱的人们》

 

 

这个早上秋高气爽，天空又蓝又远，就像过去每一个平静美好的日子。

苏沐秋在靶场找到了叶修。

叶修的射击动作很漂亮，光趴着的姿势都有足够养眼的线条，两个多月没修头发导致他的刘海偏长，被风一撩有股与本人性格极其不符的文艺青年忧郁气质。他很静得下心，这是狙击最重要的素质，细细地感受风力，用经验判断射出的子弹会以什么样的路线摩擦过空气，能不能在终点的地方穿透靶心。

瞄准，开枪。

嘭。

除了手指小幅度往里收了收，叶修整个人一动未动。

苏沐秋往前跑了几步去看叶修的战绩。好家伙，十个靶，最中间的红点上都有枪孔。

苏沐秋回头看到叶修已经收了枪爬起来，嫌晒似地赶紧跑到一边的器材仓库屋檐底下往墙上一靠，训练穿的迷彩服因为趴着的姿势皱得乱糟糟他也不晓得给拍拍平，这就从兜里摸出烟点上，舒适地吞云吐雾。

待苏沐秋走近叶修也没主动搭话，下垂眼懒散地半眯着，像一只准备蛰伏起来夜间再出来闹腾的大猫。

没有半点退役少校、现任公安局长的样子。

“全中。”苏沐秋说道，“叶局宝刀未老啊。”

“就这么点儿距离，静止靶，你都打得了全中。”叶修道，“故意寒碜我呢？”

“到底是谁寒碜谁？”苏沐秋不爽道，“我是文警。”

“我也不是武警啊。”叶修说。

“最后一天了你能不能少找点打。”苏沐秋说。

“不打不打，干这个坐得太久，我都腰间盘突出了。”叶修缓缓吐出一口烟，望着蔚蓝的天悠悠说道，“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给我活动。”

苏沐秋的脸上转瞬即逝一抹沉痛的哀伤，他深吸一口被香烟污染的晨间空气，问：“还有烟么？”

叶修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扔了过去。

苏沐秋极少抽烟，总以为这种不文明活动是他们人民公仆不能干的，尤其现在整个大环境都在搞绿色环保，他还要出队抓公共场所吸烟行为，自己还不得多以身作则点。不像叶修，刚来这儿的时候就是烟枪一把，原本在军队里训练苦的时候抽烟放松，一到比当兵闲散一些的警局职位，这人完全不寻思戒了，反而拿空闲时间更多为由把局长办公室搞得整天烟雾缭绕的跟庙里似的，训练也搁置了肌肉也柔软了，真成了一位领导同志。

领导同志久违地做了点晨间运动，打了十个十环，像是回光返照。

“咳咳咳……”苏沐秋许久不碰香烟，第一口被呛了一下，抱怨道，“你这烟味道也太重了。”

“上等货，不抽还我。”叶修说。

苏沐秋赌气似地狠吸一口，然后又被呛了。咳完他开口道：“老叶。”

“有话快说。”

“这两个月，这整件事，都不是你的错。”

叶修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尖撵了撵，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但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那也不该是你！”苏沐秋捏紧拳头，字字咬牙。

“我最合适。”叶修道，“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和平。”

“叶修！”苏沐秋终于憋不住满肚子的火，转过身恶狠狠提起叶修的领子，“你当自己是圣人吗？！”

“那你可高估我了。”叶修却是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我就想我认识的那些人都能平平安安过生活。”

“那你呢！你不要生活了！”苏沐秋眼睛都红了。

“哟，沐秋，没看出来啊，这么关心我。”叶修说。

“少他妈跟我打哈哈！”

“三年升到少校，退役之后直接当上公安局长，一般人你觉得可能么？”叶修说，“放心吧，我上头有人。”

苏沐秋又盯了叶修几秒，终于放开手，逃一样地快步离开了。

 

吃过早饭以后叶修闲着无事在公安局里瞎溜达，眼下还没到上班时间，局里空空荡荡，怪寂寞的。

叶修想着反正也是最后一天当局长，要不到门口去给每位准时到点上班的好同志一个爱的迎接吧，结果跑到门口一看——

得，大堂外面两块墙壁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呢，上面用黑色喷漆写的“死”字还是触目惊心的。

门卫已经在大门口值上班了，是个长得挺书生气的小伙子，见到叶修毕恭毕敬地敬了个礼，叶修便也松松回了一个。小伙子放下右手之后又向他鞠了个躬，两人稍微隔了点距离，叶修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好招了招手示意别这么客气。

叶修记得这门卫小伙子的爸爸也是在矿工厂上班的，前两个礼拜闹不合作运动的时候说不定还跟在队伍里一起进攻过警局。叶修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唉……儿子和老爹都站到对立面上了，这事儿可真够糟心的。

有人来了。叶修定睛瞧了瞧，认出那是唐柔。

 

唐柔这姑娘也是个稀罕的，财团千金，特别有为人民服务的觉悟便考了警校来到这里。出了事儿后她爸每两小时打个电话过来问女儿还好吧，直接打的叶修私人电话，搞得叶修深受其累直言道要不叔叔您把人领回家吧，防弹大巴送货上门包您满意。

“她不肯回来又嫌我烦，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问叶局的啊。”唐爸爸一把辛酸泪。

叶修暗地里吐槽想说难道他就不会也嫌烦么，刚想编几句漂亮话先把老父亲糊弄过去，只听办公室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方锐小队长喘着粗气大吼：“又出街了！隧道堵了！”

电话那端的唐爸爸耳朵极尖，立刻嘱咐道：“别让柔柔去！”

“诶诶好嘞，我一定看好她。”叶修连连称是，然后迅速闪人，“我先去处理一下啊先挂了。”

“柔妹子已经出警了！”方锐十分机灵地报告。

“我知道。”叶修拎起外套便往门口走，“什么群体，大概多少人？”

“一群不知道哪里凑起来的混混，几百号人。”方锐跟在叶修旁边健步如飞，“堵着隧道说，他们没有工作，大家都别想上班。”

“什么逻辑……”叶修已经给不出评价。

 

嘉世曾经是最富有的城市，这里背靠大山，矿石资源丰富，半个国家的建设都靠这里出产的矿。可几十年过去了，新能源技术突飞猛进，工厂和发电厂都渐渐转成了经济实惠又环保的新能源，不再烧煤矿了。嘉世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一点一点地落寞，矿井一个一个地关停，年轻一辈看不到留在这里的未来，纷纷离开家乡去各处漂泊。

嘉世的人们不明白，为什么国家没有来救他们，不但不救，还勒令关闭工厂，千万人失去工作失去吃饱饭的依赖，只有发达却不热闹的商业区昭示着这座城曾经的强大。

终于，新能源工厂要开来嘉世了。

“不可以！”旧工厂的老板们是最先站出来的。

“新能源工厂都是全自动化技术，取代原有的煤矿工厂之后将导致大量人失业。”然后是学生。

“我老婆先被开了，现在又要来开我了！去你妈的新能源！”再然后是工厂的工人。

“嘉世的命根在矿山，要是切断了这条路，这个城市就没有未来了。”还有其他行业的人们。

“新能源滚出去！”最后变成群情激奋。

可是滚不出去啊。

准备在嘉世开厂的公司是国家的。

 

现在不是二十世纪初，这里也不是印度，这里没有甘地，更没有人懂得非暴力抵抗。

作为独立的个体，一个人可能会是一个有教养的个体；而在一个群体中，他就是一个野蛮人，一个依据本能行动的动物。*

先是贴标语、发传单，然后集体静坐，接着是罢工。

终于演变成暴力。

 

“这样是不对的。”苏沐橙红着眼睛坐在嘉世公安局总部的接待室里，“这样闹下去嘉世没有未来，可是就这么让新能源进来，嘉世还是没有未来……”

“没事儿，我们沐橙有未来。”叶修给沙发上的小姑娘递餐巾纸。

“我们大学生有，可是现在那么多中年人，他们只会在矿厂工作，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新能源一旦开出来，矿厂会立刻跟着关掉，那些工人怎么办，他们没有其他工作能力和经验……”苏沐橙接过了纸巾却只是紧紧抓在手里，“没有人给他们一个交待……！甚至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不管怎么样，”一旁一直冷着脸的苏沐秋发话道，“沐橙你不许跟着他们出街，太危险了。”

“那我很多同学不是都很危险？”苏沐橙着急问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不冷静。”叶修肆无忌惮在室内抽上了烟，“就这一周，都报废了十几辆警车了。”

“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对向公安局……”苏沐橙哭丧着脸。

“因为我们碍着大家向官方表达诉求了呗。”叶修道，“接受也是死，抗争也是死，不如死前闹点麻烦，顺便拉着公安局垫背。”

“叶修！”苏沐秋喝止了叶修过于残酷的发言。

“那你们……！”苏沐橙忧心忡忡，“你们怎么办？”

“做好本分。”叶修说，“制止暴力行为，保证市民安全。”

“可是大家不会善罢甘休的！”苏沐橙说。

“牵扯到吃饭问题，谁都不会善罢甘休。”苏沐秋说，“我也理解大家出街的心情，但是现在明显有挑事分子煽风点火，事情已经在往不好的方向走。”

“为什么官方还保持沉默！”苏沐橙问。

“沐橙，你们大学也学政治，你觉得为什么官方保持沉默？”叶修反问。

苏沐橙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儿的结局已经定了。”叶修疲惫地靠到沙发上，“该开的工厂还是要开，该关的也还是要关，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些会因此失业的人呢？”苏沐橙道。

叶修看了眼苏沐秋，苏沐秋不忍地别过了头。

“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叶修说。

 

事态真的如同苏沐秋所说的那样，往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公安和民众的矛盾被彻底点燃的那一晚，警方向闹事者发射的橡皮子弹近距离打中了一个年轻人的脸，鼻梁骨骨折，流了满脸的血。

“催泪弹库存都快被你们用完也就算了，”叶修难得在会议上生气，“批准你们用橡皮弹是让你们阻止核心暴力分子，不是让你们伤害人。规矩都忘哪儿去了！”

规矩是警方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可以朝民众开枪。虽说橡皮弹并没有杀伤力，但被打中依然会剧痛，真到了不得不开枪的时候，也必须只能瞄准大腿以下的部位，暂时剥夺人的行动能力。

但却有人被直接打中了面部。

“是我说可以平着发射。”有个人开口了。

刘皓。

叶修含着怒气的眼神看过去。

“叶局，你不要再天真了。”刘皓说，“对付暴民，只能用暴力。”

“我天真？”叶修道，“刘皓，你听着，就算你被收买了要尽快终止这场混乱，你也不能选那么傻的方式。”

刘皓身体一僵，接不了话。

“还是你想把我推到最前面去承担责任？”叶修针针见血。

没有人敢出声。在场的一小部分干部甚至从未见过叶修发火。

“明天公开道歉。”最后叶修说，“散会。”

 

然而事实却是，警方的道歉反而引起了更多的怒火。

影响社会正常生活的事故每天都在发生，一天比一天严重。

终于，上面的发言人说出了那个词——

暴动。

 

军队集结的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叶修靠着窗抽了整晚的烟。

只有这个不行。

只有这个是他拼了老命也要阻止的。

为了这座他爱的城。

为了城里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准备公开辞职。”叶修在内部会议上宣布道。

嘭——

苏沐秋猛拍桌子，激动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却一语不发。

“事情闹成这样，是警方失职。”叶修说，“总该有个人出来给大家一个交待。”

“可这不是你的责任！”陈果已经忍不住开始哽咽，“为什么要你……！”

“还不是因为我官最大么。”叶修笑道。

 

叶修安排辞职演说的这天秋高气爽，天空又蓝又远，就像过去每一个平静美好的日子。他在公安局门口看到了请假一周终于回来上班的唐柔。

“叶局……”唐柔难得表现如此犹犹豫豫。

“说呗，见着什么了？”叶修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军队……就在郊区外面的县城。”唐柔说。

“知道了。”叶修拍了拍唐柔的肩，“上班去吧。”

 

当天下午，叶修穿着全黑的西装出现在发言台。他看到台下坐的人的表情，记者如豺狼，工人代表如刚把老婆捉奸在床，学生代表正义凛然还有点得意洋洋，公安局的同事们统一一脸奔丧。

叶修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其实早就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世界那么大，历史那么长，抗争却总是容易以掉进死胡同的方式被结束。想要有获得，就必须有牺牲，这对一个人来说就是人生中的高峰和低谷，对一个国家来说就是一群人的幸福和另一群人的痛苦。

叶修不知道牺牲了自己能不能换来平安的结局——他不奢望嘉世可以变回原本繁荣的样子，他只求失去理智的人们不会被主权的弹雨所淹没。

这事所有人都做错了，它是个无底洞，越往下掉越是错。

无解的题再怎么演算都还是无解，但若改变一个条件呢？

 

叶修扶了扶话筒，吸了一口气。

 

 

 

The End.

 

 

*出自《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