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那是谁,为何总沉默寡言。
晒晒突然找上我的那天,我正为期末论文焦头烂额。
“我辞职了。”晒晒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就一个星期。”
三句话之间丝毫没有逻辑,像是制作粗糙的专辑样带,一首副歌没唱完一句就急急切到了另一首的间奏。
晒晒的逻辑一直比较跳跃,我不问他不会主动向我解释,于是我抓住了我以为的重点,问道:“辞职了?为什么啊?”
“我诊断出自己有轻度抑郁。”晒晒说。
我顿时不知所措。
晒晒自己就是学临床心理的,本科毕业去了一间心理咨询室实习,做了一年多。他的感性和理智界限极其清晰,共情能力强大却不会失去本心,因此我一直以为他很好很适合这份工作。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并没有一件具体的事。”晒晒说,“抑郁是一个累积的过程,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看什么都很负面。”
“呃……那我能帮你什么?”我问。
“我为自己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为期七天,在这七天内,我需要一个人做我的交流对象。”他说。
这下我理解晒晒开场白里的“陪我说说话”和“一个星期”是什么意思了,可我很犹豫,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轻度抑郁的人交流才能达到他口中“治疗方案”的效果。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实话实说道。
“你不需要刻意地做什么,只要正常地和我聊天就可以。”晒晒停了一下,补充道,“就像心理咨询师倾听来访者的心事一样。”
像一个心理咨询师一样去倾听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心事吗?这难度对我来说未免也太高了。
晒晒似是看出了我的顾虑,笑了笑说:“我这比方打得不太好。你真的只需要和我聊聊天就可以了,就像我们一直以来的这样。”
我沉吟片刻,问:“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不是你呢?”晒晒反问。
“呃……因为我们也没很经常在一起聊天,我对你的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不太清楚。”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这些话很伤人,便住了口。
“如果要你按照好朋友程度排个序,我大概在哪里?”晒晒问。
“嗯……”我想了想,终究还是说了实话,“第十名开外吧……”
“这样很好。你的确是最适合帮我完成这个治疗方案的人。”晒晒说,“而且……”
“而且?”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他说,“你很诚实,懂得用心听别人讲话,这两点在现代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被你这么夸我都不太好意思了……”我有些害羞地笑笑。
“而且你是我见过的心理最健康的人。”晒晒接着夸我,“你的人格健全度测试在80分以上,比我接触过的最高分还要高十几分。你的十六型人格测出来也是我最喜欢的类型,INFJ。”
“INFJ是什么型来着?”
“倡导者。特蕾莎修女,还有马丁路德金那样的圣母型人格。”
“你不说我都不记得自己还做过这些测试。”我有些发懵,“听你的话感觉我这个人还不错?”
“你确实很不错。”晒晒笑道,“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才是。”
“好的好的……”
“所以这一周你能陪我吗?”晒晒说,“每天时间都不长,半小时就够。”
确定我能帮到晒晒之后我自然是愿意帮忙的,于是我点点头说:“可以,半小时不够一小时也行。”
“嗯,谢谢你。作为回报,”晒晒提议道,“我帮你写期末论文吧?”
晒晒的学术素质极其高,行文流畅论点也有新意,而且他极其聪明,像我学的商科这种偏实践的学科,只要我稍微提供一些理论和中心思想,他肯定写得会比我自己来写更好。
不得不说,他这个提议令我相当心动。
但我还是拒绝了:“这样不太好,我还是想保持学术诚实。”
晒晒开心地笑了,丝毫不像个有抑郁倾向的人,他说:“那要不我包你一周伙食费吧。”
“这个好!”我也开心地笑了。
于是在我的陪伴下,晒晒开始了他的一周疗程。
第一天我们普通地打了个电话,聊了会儿人生。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快乐才是短暂的,痛苦才是常态。”晒晒说,“人一生都在追着前方只有一点点的光,自己却一直处在黑暗中。”
类似话题我以前和晒晒聊过,有关活着就是为了受罪,有关忍受总比解脱多,有关我们拼尽全力只为那一刹那的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和晒晒的关系很不错,虽然不怎么交流,但竟是曾在阴差阳错的时机对彼此说出藏在心里最深的话,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质疑。
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很少主动和别人透露真实想法,负面想法更是开不了口,晒晒就不一样了,他能说会道而且思想深刻,很多人和他说过话之后都有茅塞顿开的感觉,感慨原来还有这样看世界的方式。所以认识晒晒也是我的幸运,他不仅愿意听我的抱怨和丧气,还能帮我走出牛角尖。
“确实是这样。”我对着耳机那头的晒晒说,“我们以前说过这个话题的,当时我们有达成共识,只要最终能见到光,那之前一切的苦痛都是值得的。”
“对,可后来我又在想,光是转瞬即逝的,看见的那一秒开心了一下,之后不又要掉进黑暗里了吗?”晒晒比起在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更何况光有可能永远不会来,那样还值吗?”
“值啊。”我不假思索,“人是可以靠美好的回忆活着的,靠过去作为慰藉来等待下一道光的出现。”
“万一光一直不出现呢?”
“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我很肯定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最后瑞德离开了斯嘉丽。当斯嘉丽看到自己家的灯光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爱的是瑞德,可这时候瑞德已经离开。”晒晒说,“那道光让斯嘉丽充满希望,但这希望是虚假的。”
“尽管如此斯嘉丽也没有绝望呀。”我说,“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角色,但我认为她能挽回瑞德。”
“玛格丽特米切尔可没有这样说。”
“她也没说斯嘉丽就追不回瑞德嘛!”这话的语气说得强硬了些,我顿了顿缓和情绪,道,“心存希望才比较有动力去争取。”
“那你怎么看待期待?”晒晒问。
“有了希望自然就有期待。”我说,“人一定要有点期待呀,不然活着干什么呢?”
“可是期待落空的滋味太难受了。”
“尽管如此还是要期待。如果对什么都没有期待、没有希望,就太不开心了,认为一件事不可行的话会影响自己的执行力,但相反,如果真心觉得这事能成,最后就真的能成。晒晒你是心理学家,应该比我更清楚心理暗示的作用吧?”
“确实。”晒晒轻声道,而后有笑一样的气音吹在耳机话筒上,传到我这里变成略微刺耳的杂音,他说,“你说服我了。人还是相信有光的存在比较好。”
“你之前不觉得有光存在吗?”我问。
“我觉得,可我不相信光会降临到我身上。”晒晒说。
“一定会的呀!上帝是公平的,给了别人光,也会给你光。”
“知道吗?只有一样东西能让我们平等,那就是痛苦。”他说。*
“呃……”
晒晒笑了,这个是实打实的笑,声带的振动变成磁性的嗓音,他说:“开玩笑的。我承认你比我有道理。”
我莫名有些愧疚,说:“抱歉啊……明明应该是我陪你聊天的,结果我自己瞎说了这么一大堆……”
“你平时不是这么能聊的人呢。”他说。
“碰不上能聊的对象而已。”我说,“我的表达欲本来就低下,别人不要听我可以一句也不说。”
“这样不会寂寞吗?”
“还好吧。况且这不还有你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晒晒忽然说道:“我们应该成为朋友的。”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疑惑。
“我的意思是,”晒晒说,“我们要是更早地成为朋友就好了。”
第二天晒晒迟迟没有联系我,正当我觉得奇怪呢,他突然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到你的城市了。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发展,我连忙回信问道: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住哪儿?
晒晒回道:我订的民宿,到了给你电话。
接到晒晒电话是深夜十一点。
“其实我昨天就到了。”晒晒说,“我们在聊斯嘉丽的时候我爬山爬到一半。”
“原来是这样……”我默默地想着还好晒晒没让我陪他一起爬山。
我在的城市靠海,小山脉很多,开发得也好,是个旅游胜地。每当有其他城市的亲戚朋友过来我都会很头疼,因为我实在当不来导游。
“是不是在庆幸我没拜托你当导游?”晒晒问。
我一惊,说:“心理咨询师还会读心的吗?!”
“哈哈,不是。你还有期末论文没写完我才这样猜……阿嚏!”他突兀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有点犯鼻炎……你们这儿空气有点差。”
“不是有点,是很差……”我无奈,“这么多山空气还不好我也是挺服的。”
“现在连南北极的空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晒晒道,“被污染的空气经过大气循环很多都跑到两级去了。”
“真假……那企鹅北极熊那些会不会过敏生病啊……”我忧心道。
“它们更需要担心的是冰川融化造成的栖息地消失。”
“唉……这么一想人类真是造孽,对自然的破坏都超出自然的自愈能力了。”
“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违和吗?”晒晒问。
“什么?”
“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说,“受污染的都是人类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
“这么一想……好像是我们在对我们自己造孽……”
“准确来讲我们是在对下一代造孽,毕竟谁也不会为一百年之后的子孙后代考虑。”晒晒道,“人是自私的,自私且无能,所以绝大多数情况只能考虑自身单个个体。”
“我有点想反驳你……”我说,“但我又一直觉得‘自私’应该是第八宗罪,一下子想不出论据了……”
“你自己就是论据。”晒晒说,“我一直觉得你不怎么自私。”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我还是那句话,你需要对自己有点信心。”
“嗯。谢谢你,晒晒。”
“早点休息吧,我明天去找你。”
“好呀,晚安。”
第三天晒晒果真来找我了,带着一捧花。
一捧,西兰花。
“你这样是追不到女生的。”我笑着打趣道,高兴地收下了西兰花,想着之前多买的大蒜有去处了。
晒晒却是端着一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认真神情说:“你喜欢不上我的。”
这种表达方式让我有些愣。他没说“不会喜欢我”,却说的是“喜欢不上我”。
说的好像我没有喜欢他的能力一样。
晒晒适时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问道:“下午有空么?”
我盘算了一下论文进程,道:“有空。”
“能陪我去买点露营用具么?”他说,“我这两天打算去山上看星星。”
“可以呀。”
晒晒的购物理念非常典型男式——列个清单,买完走人。十五分钟完成登山用具采购,晒晒请我吃下午茶。
我们聊起了《老人与海》。
“我一直觉得老人很可怜。”晒晒说,“命运总是不肯垂青他,那么挣扎却还是失败了。”
“我不觉得老人是失败的,嗯……倒也不是我自己的观点,是我看来的。”我挖了一口蛋糕,表面的巧克力粉到舌尖上特别苦,但一瞬就被慕斯的清甜盖过,“人类向限度屈服,这才是真正的失败。”*
“怎么说?”晒晒看上去很有兴趣。
“这要看你对失败怎么定义,如果达不到预期就算是失败,那老人确实是失败的。”我说道,“但老人一刻也没有放弃斗争,不断地在探索他的限度,所以最后他虽然只带回一副鱼的骨架,我也觉得那是战利品。”
“这难道不是由于你对成功的定义过于宽松吗?”晒晒质疑道。
“那是因为有些人一辈子在做的事本来就很难被大众认知为‘成功’。”我说,“考研成功和革命成功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很多人会第一直觉下认为考进清华的人是成功的,但却不会觉得切格瓦拉是个成功人士。”
晒晒若有所思,又问:“那你觉得切格瓦拉成功吗?”
“我觉得成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很肤浅。”我解释道,“我更倾向于觉得他从不曾失败。”
“所以老人也没有失败。”晒晒总结道,他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斗争本身的意义要大过成功?”
“这个没有可比性啊……啊我知道了!”我灵光一闪,一口吞下嘴里的食物,急着和晒晒分享道,“小说是个闭环,人生却是开放的啊。一件事可以有成功不成功,但一个人成不成功没法讲,难道成功过一次人就可以不再斗争了吗?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是失败者呢。”说完我自己回顾自己的论点,还算满意,又总结陈词道,“一个拥有像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勇气和胸怀的人永远不会放弃,所以他永远不会失败。”
晒晒非常专注地听完我讲的,沉思着抿了一口咖啡,终于说道:“你又把我说服了。怪不得《老人与海》这部作品这么伟大。”
分开的时候晒晒看上去有些疲惫,我劝他回去好好休息,他笑着点了点头,并约定等他第二天爬上山顶后和我通电话。
第四天,晒晒的一周疗程过半。我略有担心我的表现有没有让他的抑郁症状得到缓解。
晚上,晒晒如约给我打来了电话。
“山上看得到星星吗?”我问道。
“大概还是污染太严重,看得到的不太多。”他说,“不过还是很好看。”
“我没想到你也有这样浪漫的一面呢。”
“浪漫吗……天文是挺浪漫的。”晒晒淡淡地说,“但我来看星星是为了提醒自己有多渺小。”
“渺小……这种问题不能多考虑啊,会怀疑人生的意义。”我说,“不知道为什么,一些深奥的事情想多了人会变的负面。”
“这可能是我的抑郁来源吧。”他说。
“所以就简简单单看星星就好了!”
“要我不思考很难,比如我现在就在想,人类意识的出现有多么荒谬。”
“荒谬?”
“这么渺小又脆弱,却要想这么多,想通了也没足够能力实行。很可悲。”
“就像我们昨天说的,斗争本身就有其意义,思考本身也就是意义了。我思故我在,不是么?”
“但如果人类没有突然出现意识,地球大概会比现在干净美好很多。”晒晒说,“如果我只是一只因为一根香蕉就能愉快一整天的黑猩猩,我大概能看到比现在更美丽的星空。”
“但我依然觉得能像这样交流更让我愉快。”我认真地说,“是因为有了意识,人才能体会更复杂更深刻的快乐。”
“你真的是个非常正面的人。”晒晒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让我当你的聊天对象吧?”
“有一部分原因。”
第五天,晒晒因为前一夜星星看得太仔细,一宿没睡,似乎没什么精力找我聊天,只是给我发了一段话:
人类转眼就登上生态链顶端,不仅让生态系统猝不及防,就连人类自己也不知所措。其他在金字塔顶端的动物比如狮子、鲨鱼等等,要花上好几百万年的时间,才终于通过演化站上顶峰,因此生态系统有时间发展出种种制衡避免狮子和鲨鱼造成太大破坏。但人类的出现没有给生态系统这样的反应时间,历史上众多灾难,不论是生灵涂炭的战乱还是生态遭逢的浩劫,都是源自这场过于仓促的地位跳跃。*
我已经多多少少感觉到,晒晒是讨厌人类的,所以他很有可能也讨厌身为人类的自己。这几乎是种根深蒂固的厌恶,虽然他从未放在明面上说,但我可以体会,这种日积月累的思考所带来的绝望结论。晒晒虽然知识丰富,也懂得如何多方位地看待一件事物,但他依旧无法积极。我想他所有的负面全部来自同一个源头——
晒晒不喜欢他自己。
我思虑再三要如何回复晒晒那一大段话,没想到他先给我来了消息:神说要有光,诸水之间要有空气,水要聚成海,要有菜蔬和果子,天上要有光体,要有鸟兽、牲畜和昆虫。*
我看的一头雾水,而晒晒手速飞快地继续给我写道:要是在第六天,神没有说要造人就好了。
接着晒晒就断了线,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
而我陷入近乎恐慌的担忧。
我终于意识到晒晒的疗程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
第六天。晒晒疗程的第六天,也是他向神许愿不要到来的第六天。
我心焦了整整一天,后悔死了没有事先问晒晒他住哪家民宿。我对他的亲人朋友也一无所知,这使我无力极了。
终于,我在傍晚时分接到了他的电话。
“晒晒!你在哪里?!”我焦急问道。
电话那头的他似乎呆了呆,轻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呃,你没事吧?”
“我没事。”晒晒说,“今天我想不到什么可聊的,就一直没联系你。”
“这样对疗程没影响吗?”
“放心,疗程进行得很顺利。”
“哦……那就好……”
“我打这个电话来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回家。”他说,“还有半小时登机。”
“这就回家了?”
“嗯,西兰花也送了,星星也看了,我该回去重新找工作了。”
一听“找工作”,我顿时放心多了,又和晒晒唠了几句嗑便挂断了电话。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一周下来我都是在等晒晒联系我,第七天我终于知道要主动找他。
直接给别人打电话这种事我不太会做,发条消息问句“现在有空电话吗”已是我的社交能力极限。
晒晒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最后一天了呢。”晒晒浅笑着说。
而我倏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对晒晒应该很熟悉,莫名其妙的熟悉,似乎比我认知中的还要熟悉很多。
“是啊,最后一天啦。”我说,“你感觉好了吗?”
晒晒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你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很喜欢你。”
这种表达方式和剖开真心的语气不知为何,让我突然慌张起来。
“我终于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晒晒说。
嗡——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物沉闷地砸了一下,我的眼前一片混沌,乱糟糟的颜色不断闪现,最终混合成污浊的黑。
快说话,快说点什么。
晒晒说他要死去。
我快说点什么啊!
“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间万物,在第七天的时候休息。”晒晒说,“我的一周疗程全是为了让我能在第七天顺利地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连贯的话,我只是感觉晒晒对我非常重要,他不能自杀,他不能死,他不能离开我。
“晒晒你不要死……我喜欢你,你不要死……”我断断续续地说。
“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不上我的。”晒晒苦涩地笑,“事实上你很讨厌我,你讨厌我负面的想法,讨厌我一直缠着你不放,讨厌我的一切。”
“我……讨厌你……?”我懵了,“我为什么会讨厌你啊?”
“因为我就是你。”晒晒说。
然后我怔怔地看着晒晒向我伸出了手,那只手穿过屏幕,在我面前化为真实,我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冰凉。
晒晒停住了,他没有从屏幕那头钻过来拥抱我的打算。
那我呢,我能钻过去拥抱他吗?或者如果我握住他的手,我能将他从那里拉出来吗?
我盯着晒晒的手,一动不动。
我害怕。
我不敢去握他的手。
“你讨厌我啊。”晒晒说,“因为我,你讨厌你自己。”
“所以我要自杀了,只有这样,你才能解脱。”他说。
我不知所措,我浑身发抖,我只能拼命摇头。可是晒晒说的对啊。
我讨厌他。
“我该讨厌你的。”晒晒屏幕中的另一只手中出现了匕首,“你那么阳光,那么积极,总是可以找到生活的希望,但我不行,我看不到美好的一面,所有美好的本质都是痛苦。我应该讨厌你的……”
“我想过,不如让你亲手杀了我。”晒晒说,“这样你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但是不行,我舍不得。”他笑了,“我甚至舍不得反驳你,所以总是在被你说服。”
“但我打心里不是那样想的,我打心里讨厌这个世界,讨厌人类,讨厌自己。”他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所以,再见了。”
晒晒将匕首狠狠地插进脖颈,暗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像路上被砸坏而失控的消防栓一般地喷涌。
刺目的,浑浊的,恐怖的颜色。
我尖叫着将手机摔在地上。
哗——
鲜血从屏幕里流出来,流到我的脚边。
我崩溃地摔到地上,呆呆地看着血水中映出的脸。
愤怒的、悲伤的、空洞的、苍白的。
我自己的脸。
完。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