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教主
一、
“我是一条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制作人泄了气似地把圈圈画画成一本涂鸦的台本扔到化妆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这句吧，又是流行表情包，还朗朗上口，而且……”
“不行不行不行——！”晒晒用手臂比了个大大的叉，用力地指出了制作人的错误，“咸鱼又不是酸菜鱼，而且咸鱼既不酸又不菜，他很厉害的！”
制作人用手遮住双眼深深叹了口气，认命道：“那你们说，用什么开场白。”
“我们这不是从来没上过节目才来问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嘛！”晒晒把这句话讲得抑扬顿挫，听上去是满满的信任，实则是责怪的意思。
“主角怎么说？”制作人往我这边望过来，看来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还能把皮球踢给我。
我还在接受化妆师的整形，她在我不太茂密的头上抓抓弄弄已经半小时了，但在我看来我的发型没有任何变化。活了二十三年，这还是我第一次搞造型，经过繁琐的一小时，我更加坚定了我对化妆术的想法：毫无意义的作假。
“开场白这种小事就不要麻烦咸鱼了。”晒晒把制作人的目光重新拉了回去，有点得意地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把咸鱼需要做的事降到最少。”
“那到底用什么开场白啊……”制作人抱头烦恼。
这时候就轮到我说话了。在这种旁观者意见僵持不下的情况，当事人给出的确定想法可以迅速得到认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要开场白。一条咸鱼而已，不用花力气专门想开场白。”我说。
“啊！对哦！”晒晒恍然大悟，熟练地对我表示膜拜，“不愧是哥！”
制作人摸了摸下巴，从他表情的微妙变化来看，我的建议已经被他听取。
这就是我的目的。用最少的力气终止一场吵吵嚷嚷的无意义谈话，以及为我即将的登台争取最少的发言词。
“哥，等下加油啊！”晒晒按着我的肩膀，“今晚过去肯定又能涨几万粉丝呢！”
我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告诉晒晒，如果没有必要，在台上我一句话都不会讲。
晒晒和我认识这么多年竟然都不明白“加油”这两个字并不存在于我的基因，我也不会和他做过多解释。
因为我懒。
二、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其实我并不明白。
三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每天都过得很节能：做最少的事，和最少的人交流，动最少的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帝看我太懒了才让我认识了晒晒，总之自从晒晒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自己什么也没做却一步一步变成了当下最有影响力的网络人物——账号“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的主人，关注人数上千万。
这个账号虽是以我的身份信息注册的，却一直是晒晒在发帖和管理，除了商业合作，内容都是我的生活态度或我对事物的看法。在我看来这都是些无聊到根本没有被写下来的价值的东西，却不知怎的很受网民欢迎，久而久之，信奉我那些话的人们自发形成了一个类似邪教一般的组织——咸鱼教，入教方式很简单，关注“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就可以，而我则被动地成为了“咸鱼教主”。
账号的影响力一天一天地扩大，终于，平台方发来了邀请信，要我出席年度影响力人物大会，当压轴嘉宾。
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我本就懒得与任何人交流，平时连社交软件都不玩，让我出现在镜头前接受采访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晒晒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活跃在公众面前也符合他的个性，于是我没有直言拒绝，而是让晒晒代替我上台。
“粉丝们想看的是哥的庐山真面目啊，我去怎么行！”晒晒特别认真地给我分析，眼神亮晶晶的，闪瞎了我，他说，“大家都知道咸鱼本人和账号管理员不是同一个人，我也在账号上说了，我只是个代笔。”
“又没人见过我，你就说你就是咸鱼。”我说。
“我这性格……不合适啊哥。”晒晒露出为难的样子，他似乎也对自己无法上台在几百万观众面前表演这件事十分遗憾。
确实。晒晒的性格过于夸张和奔放，人越多他越激动，真的代替我去，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咸鱼教主。
“那就别去了。一条咸鱼而已，上什么电视。”我说。
“因为大家都太想看到你了，平台方出二十万的出场费哦！”晒晒激昂发言道。
“我要二十万也没什么用。”我表示冷漠。
“不止这二十万！”晒晒说道，“如果你这次登台效果好的话，很有可能会有其他节目邀请你，这样一来你就不用继续现在的工作，只要一年上那么几次节目，就有足够的生活费了！”
这倒是个对我来说极其有吸引力的提案。晒晒不愧认识我这么久，还是懂一点如何操控我的决策。
我现在的正式职业是一名原画师，这是我经过大学四年的研究和探索最终确定下来的最省事的工作：接稿、交稿、修改、结款，只要把修改次数上限提前讲清，以及适时让步，就能把和甲方的沟通减到最少。我很少出门，极少购物，生活成本很低，所以我一个月不用画几张画就能喂饱自己，其余时间我都瘫在家里，当一条真正的咸鱼。
然而我终究还是需要应付时不时冒出来的极刁钻的甲方，而且画画是一件挺吃力的事，如果有其他选择可以降低能耗而维持生活，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跳过去。而晒晒的提议就是个明显更好的选择——如果每个出场费都有二十万那么多，那我只需要一年出席一场，其余的364天我就都能瘫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了。
哦，我还是需要回答晒晒收集来的粉丝疑问，来帮助晒晒运营“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教主”。除此之外我或许也可以考虑将赚来的出场费的一大部分拿去买风险最低的理财产品，这样就算以后没有出场邀请，我也可以靠利息过我的理想咸鱼生活。
晒晒非常努力地向我分析了一大堆可能的利益，而我早已快速作出决定，并在晒晒发表完长篇大论后表示认同道：
“你说的有道理，我上节目吧。”
于是我出现在了镜头前。
“我是咸鱼。”
这就算我的开场白了。
三、
“刚开始经营账号的时候有想过会这么火吗？”主持人问道。
“没有。”我如实答道。
主持人似乎还在等我说更多，但我没有更多要说了。他应该是事先被制作人提醒过，对于我敷衍的回答既不惊讶也不尴尬，而是接着问道：“根据‘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里的内容来看，您不像是会来出席公开活动的人，果然还是因为想回应一下粉丝期待才来的吗？”
“并不是。”我说，“是晒晒让我来的。”
主持人眼睛一亮，立马抓住我的话头问：“晒晒是？”
“真正经营账号的人。”我说。
主持人露出了然的神情，说：“咸鱼哲学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点，要把人际关系限制在能多简单就多简单，看来您自己是很好地在执行，可是这样一想，本该由您来处理的复杂事物就全落到真正的账号经营者身上了，那他不就无法实行咸鱼哲学了么？”
“他又不是咸鱼。”我说。
“你们两个性格相差很大吗？”主持人又问。
我点点头。
“那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又是怎么开始一起合作的呢？”主持人终于如愿以偿地问出了关键问题。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复杂了，而漫长的发言是我想尽力回避的，所以我必须找出一句话，既简短，又要能阻止主持人进一步问下去——
“我帮他治好了抑郁症。”我说。
全场骚动。
主持人也愣了片刻，随即赞叹了一下我和晒晒的友谊便将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和我计划的一样，这个答案有足够的冲击性和信服力能满足观众们的好奇心，同时又牵扯到抑郁症这样的隐私问题，并不适合主持人刨根问底。
而且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确帮晒晒治好了抑郁症，虽然用的是比较奇怪的方式。
四、
三年前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是我第一次在我的独处根据地——教学楼天台上，碰见其他学生。
第二天的考试开卷，但只能带一张A4纸的内容进考场，很不巧地我就将这张纸夹在教科书里一起留在了我根据地的置物箱里，于是我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宿舍床上爬起来，大半夜偷偷摸摸上天台拿我的考试神器。
结果我就看到一个背影站在天台边，一动不动，似乎在尝试用双眼测量屋顶到地面的距离。我立马反应过来这人或许是想跳楼。学校的这座天台以前也出过跳楼事件，因此被学生们相传某些神秘学流言，什么受诅咒啦什么会有亡魂现身之类的，于是会跑天台的人极其稀少，这也是我选择这里当我的根据地的原因。
但没想到，竟会被我撞上跳楼现场。
顶楼拐角处有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我深更半夜跑到天台，如果这人真的跳楼了，警方很有可能会调查到这是在我上天台之后发生的事，我要解释起来就麻烦了。所以为了防止事态变得复杂，看来我需要把这人先劝下来。
明明和人交流是我最想避免的事。真令人头疼。
“同学。”我喊道。
那人的背影狠狠震了一下，惊叫着回过了头，同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不及半身高的栏杆，可能是看我面无表情吧，加上天台只亮着应急灯光，他一下子恐惧至极，大叫一声：“鬼啊——！！！”
我无言以对，只能等他从蒙克式呐喊中镇定下来，接着只见他颤颤巍巍地问：“你是鬼吗？”
“我是人。”我说，“你刚刚想跳楼吗？”
那人呆滞了一会儿，好像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遍，突然挺直了腰杆摆出歇斯底里的表情，吼道：“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这人脑子大概有点问题。也对，都要跳楼了，脑子不可能没问题。我的内心无奈至极，表面上只能顺从他，道：“我不过去，所以你也不要跳楼。”
“我不想活啦！”他哭了，微弱惨白的灯光让他的脸颊在黑暗中亮闪闪的怪阴森，“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
“我没不让你死。”我冷静地指出了他的自作多情，解释道，“只是希望你不要今天死。如果你跳了楼，警察很快就能发现我是目击证人，稍微审一审就能知道我根本没阻拦你自杀，消息传出去的话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人又愣住了，然后像琼瑶剧里的角色一样疯狂摇头，指着我说：“你是想阻止我跳楼才故意这么说的！”
这真是个送命题，我说对说错都不行。依我看，这人也不是真心要跳楼，他可能真想死，但跳楼对他来说太恐怖了。如果我这时对他说我是想阻止他，他就会产生愈加厉害的抵抗心理也就愈加没有台阶下；如果我说实话，我没想阻止他，他说不定被这世界的冷漠一刺激就真的跳了下去，我可就变成教唆自杀了。
所以我只能选择转移话题，问道：“为什么你要跳楼？”
“我有重度抑郁症！”他大叫。
这根本是答非所问，我都懒得搭理。那人倒是很配合，我一没话讲的时候他就会自己找到话题，说：“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巴不得我死！”
“没人讨厌你。”我说。
“这种安慰我才不信！事实就是所有人都讨厌我！”他固执己见。
“没人讨厌你，也没人喜欢你。”我说道，“因为没人在意你。”
他停止了发疯，对我目露惊恐。
“别人对你的讨厌只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他们没人把你放在眼里，你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干嘛花力气来讨厌你。”我继续说着。
这番说辞不知哪里戳中了他的神经，他开始疯狂发抖，重心不稳——
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楼。
而我拿出了我这一生中最强大的爆发力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冲了上去拉住他的衣襟，将他翻倒在地。
不愧是常年缺乏锻炼的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喘着粗气观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同学。
“哇——！！！”他突然仰天长啸，把我吓了个半死。接着他便开始撕心裂肺地暴哭，那哭声就像一百枚指甲同时划黑板一样令我头皮发麻，于是我只能捂上了耳朵。
我似乎更难脱身了。真令人头疼。
五、
被我从天台跳楼边缘救下的男疯子就是晒晒。
“我的抑郁症其实有大半年没有发作过了。”哭完之后冷静下来的晒晒莫名其妙地将我当成了朋友，把我拉到天台墙角对我掏心掏肺，“我都以为我好了，谁知道，唉……我是真的想死，可是我又不敢跳楼，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连自杀都做不到。”
出于常理考虑，此时我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可我是个连话都懒得说的人，安慰对我来说可谓是魔鬼难度，所以我保持沉默，并期待我的沉默也能关上晒晒的嘴，好让他乖乖回宿舍，也放我回宿舍。
可他还在滔滔不绝。
“我的重度抑郁症算是个并发症，除此之外我还有焦虑症，原因是我有表演型人格障碍。”晒晒说，“我最想做的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跳楼身亡。”
糟糕。表演型人格。这种人要是不给点关注或者回应，他会更加卖力地表现夸张的情绪，如果我无视他说不定他一受刺激又要跳楼，到时我就更难撤退了。
“自杀并不容易。”我尝试安慰道。
“对！”晒晒被戳中了兴奋点，献宝似地将左手手臂举到我眼前，那上面深深浅浅的有十几道疤，他说，“割腕就很不容易！”
他这种态度蓦地让我感到有些恶心，我挖苦他道：“割腕是最难死的自杀方式，如果割的不够深，除非你有血小板减少症，不然伤口很快就会停止流血。就算割的足够深，也需要把手放在一浴缸的热水里才能确保失血量可以致死，但这个过程极其痛，一般人根本受不了，就算你吃安眠药，也很可能在睡死之前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挖苦人，从晒晒脸上略显钦佩的神情来看，我这第一次尝试明显非常失败。
“那吞安眠药呢？”晒晒虚心求教起来。
“不同人的体质需要的致死剂量是不一样的，要是一下子吃太多人也会感到无比痛苦，吃的不够多或中途被人发现就更惨，重伤住院不仅没有自尊，还要带着衰竭到一半的器官苟延残喘。”
“那跳楼总行了吧？”
“跳楼确实死的快死的透，但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迈出那一步，而且死状极其难看，头会胀成三倍大，脑浆也会摔出来。”
晒晒应该是就着我的描述想象了一下，双手抱胸打了个寒战。
“就没有又体面又死的掉的方式嘛！”晒晒长叹道。
“有。”我说。
“哥！哥！”晒晒激动了，“求告诉啊！”
“注射死刑或者是安乐死用的药物。”我说，“最常用的是一种医用麻醉剂，叫巴比妥酸盐，大剂量会导致呼吸停止，或者高浓度的钾溶液，就是悬疑剧和侦探小说里常用的毒杀方法，会导致心脏衰竭。但这两种注射剂都比较难弄到手。”
晒晒的表情已经从钦佩变成了膜拜，夸赞道：“哥你懂的好多啊！”
原来这点就算懂的多了，这不过是我平时无所事事在家为了打发时间看的书和剧里的知识。
“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晒晒握住我的手上下晃了晃，然后强迫我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最近不会再自杀了！”晒晒说，“为了不连累哥！”
我这才松下一口气。
虽然我这一晚上说了几乎一个学期量的话，但总算也达到了目的。
六、
打死我也想不到的是，自从天台之夜起，我就再也没能甩掉晒晒。
具体表现在，他只要一动自杀的念头，就会来找我。每次都是不同的理由。
晒晒的个性往悲观里说叫浮夸和表演型，往乐观里说就是活泼和自来熟，加上他长得帅，所以他在学校里人缘很广，然而毕竟他的人格障碍根深蒂固，他并没有真正的朋友，这一点也成了他寻死的一大理由。
“我好孤独，哥，我不行了……”晒晒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这么孤独，不如死了算了……”
“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我问道。
“我就想在死前和你说说话，每次和你说完话我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他说。
“你不能挂了电话就去自杀。”我说道。“我虽然不会阻止你，但我也不想承担教唆自杀的罪名。”
“啊，对哦……为了哥我也不能马上去死……”晒晒低落道，“那怎么办？我一个人太难受了，哥也一直一个人，为什么你就好好的？”
“我刻意让自己一个人。”我说。
“为什么？”
“人际关系是最消耗精力的，能省就省。”
“这样不会觉得孤独吗？”
“你会感到孤独有两个可能的原因，第一，你物理意义上在独处，你觉得孤独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成群结队，这种孤独是别人眼里的，和你本身并没有关系。”我说道，“第二，你没在独处，但没人能像你希望的那样理解你，所以你还是觉得孤独，反过来说，只要你放弃得到他人的理解，你就能不孤独。”
“天哪，你说话好有哲学。”晒晒不知第几次如此感叹。
然后他便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为了不连累我。
晒晒的神经异常敏感，有时稍微一个小挫折就能让他崩溃。
“我不想活啦！！”晒晒来到天台找我哭诉，“我毛概没及格！！！”
“我不是和你说了，想死的时候不要来找我。”我说，“我不想变成教唆自杀。”
晒晒无视了我的话，继续哭诉：“你说我是不是笨得不行？！背书都背不出！”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背。”我无情戳穿道。
“我背了！考试前三天我一直都在背！但是我太焦虑，一句话也没背进去！”晒晒嚎道，“哥你这种天才是不会懂的！为什么你每天在宿舍像条咸鱼一样但考试都能过！”
“咸鱼是什么意思？”我问。
晒晒被我突如其来的疑问破坏了情绪，沮丧地垂下头，抱怨道：“你倒是多上上网用用社交媒体啊……咸鱼说的是不努力不做事所以一无所成的人……呵呵，一无所成……这样说起来我才是咸鱼呢……”
“我好像和你说的咸鱼不太一样。”我说道，“我是主动选择了不努力，而且也完全不想有所成。”
“那你就是咸鱼大王！”晒晒下定义道，而后愈加悲伤，“你这样的都能通过考试……”
“因为我不想接受麻烦的补考或者重修，花精力最少的方式就是一次性考及格。”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更多的偷懒而努力？”晒晒问。
“可以这么理解吧。”我说。
这是我多年学生生涯测试下来最省力的学习方式——考到平均水平。如果不花时间学习就会考不及格，这样不仅需要花额外的精力补考，还要接受老师的重点观察，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考的太好，就会被赋予高期待，同时也会很引人瞩目，这更是我不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普通且省力，所以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只进行必要的学习而不做任何拓展，确保自己考得到平均分就行。
然而这么一大段和晒晒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于是我干脆认同了他的看法。
晒晒对我的学习态度表示惊奇和赞叹，同时暂时放弃了自杀。
为了不连累我。
七、
有一天晒晒突然兴冲冲地跑上天台来找我，这次终于不是因为他想寻死。
“哥！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晒晒兴奋道。
“那你就去做吧。”我挥了挥手驱赶他，“不要来烦我。”
“这个主意需要哥的帮助！”晒晒抢走了我手中拿着打发时间用的游戏机，“不对！这个主意中，哥才是主角！”
“我拒绝。”我干脆利落地说道。
然而晒晒认识了我大半年，已经摸清我就算心里是拒绝的，也懒得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最终都会随他胡闹。他将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社交账号，有十几万粉丝。
“这是我的号！”晒晒得意道，“经营了两年多了！”
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内容引起关注并积累人气，这确实非常像晒晒会做的事。然而我十分冷漠，没搭话。
晒晒点开最近的几条更新，指着屏幕道：“哥你看这几条！”
我实在被他烦的不行，只好低下头象征性看两眼，晒晒最近的几条更新点赞数和转发数都不少，并且内容让我觉得眼熟。
“这些都是哥说的话！”晒晒道，“我把哥那次在天台救了我的事，还有后来每次把我从自杀边缘拉回来的话都记了下来分享到网上，一开始都是关注我的一些抑郁症互助病友觉得有道理，后来好多普通人都给我留言说哥的话让他们很受用！”
“哦。”我说。
“所以啊！我想把哥的思想发扬光大，搞一个号专门搞你的语录，还有回答粉丝的问题！”
“我拒绝。”我说。
“我保证不烦到哥！你只要像一直以来的一样和我聊天就可以了！”晒晒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
“我……”我想再次表达拒绝的决心，但晒晒超级认真的表情在警告我，假使我说“不”，他会烦死我。
罢了罢了，他也说只要一如往常般聊天就可以，而且我已经差不多习惯他的烦了。
我长叹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太好了！”晒晒欢呼，“事不宜迟，哥的账号名要叫什么呢？”
“随便你吧。”我敷衍道。
“‘转世太宰治’怎么样？”晒晒提议道，接着试图自圆其说，“哥不是懂很多自杀方式嘛，而且性格也很像《人间失格》的主角！”
我已经在继续玩我的横版闯关，下意识就像个人工智能一样毫无感情地纠正晒晒的无知言论，道：“《人间失格》的男主角是个典型的迎合型人格障碍加上恐惧症患者，疑似双向情感障碍，完全不像我。我从来没想过要自杀，自杀太费力气了。”
“你真的可以去当心理医生了哥。”晒晒说道，又提议，“那叫‘现代庄子’呢？无为的精神很符合你的人生哲学啊！”
“一条咸鱼而已，有什么人生哲学。”我说。
晒晒忽然变安静了。我奇怪地抬起头，发现他一脸恍然大悟又超级崇拜的样子。
“不愧是哥！”晒晒说道，“决定了！账号名就叫‘一条咸鱼的人生哲学’！”
八、
两年过去，晒晒成了千万粉丝大V账号的管理人，而我成了咸鱼教主。
因为管理账号的忙碌生活，以及和我不间断的沟通交流，晒晒发病的频率越来越低，就算发病也会因为不愿连累我担上教唆自杀的罪名而放弃寻死的念头。
晒晒的抑郁症就这样慢慢好转了。
参加完年度影响力人物大会，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后台，对接下来一年的生活有了保障这件事感到十分欣慰。
“哥！哥！”晒晒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我随便选了一个。
“好消息是直播期间账号涨了三万粉丝！”晒晒说。
“嗯。”我应道。
“坏消息是有好多人还是觉得你不该上节目，写话来骂你！”晒晒着急道。
“骂就骂吧。”我说道，“反正出场费也到手了，接下来一两年我都可以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了。”
“好！我就这样回应！”晒晒说。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请进！”晒晒说。
进来的是一位衣冠楚楚、一看就是大老板的男人。
“教主您好。”男人向我伸出手，“我是海豹科技的人事部总经理，想正式邀请您上我们公司发表演讲，以及回答同事们的问题。”
海豹科技是时下最能赚的IT企业，产业链横跨互联网金融、游戏和生活娱乐。这种公司的人找上我一定会有一连串麻烦，于是我详情都没问便干脆地拒绝了。
“以表诚意，我们会支付给您高于此次影响力人物大会不少的出场费。”总经理说。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这次的出场费已经够我生活一两年了，我不需要赚额外的钱，也不想付出额外的劳动。”
“等一下嘛哥！”晒晒拉住了我，“先听听总经理为什么想请你去做演讲吧！”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听，奈何眼下局面一对二，我只好从命。
总经理礼貌地对晒晒道了谢，开口道：“我们公司最有效率的一个团队全员信奉咸鱼哲学，他们在公司里很少和同事交流，从不加班但工作保质保量，绩效好也没吵着要升职加薪。我仔细观察了他们和公司其他团队的区别，发现人际关系才是办公室中最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东西，如果撇开人际关系的打扰，所有人就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按照您的思路，做得又快又好是最节省精力的方法，所以他们会想很多聪明的办法来提升自己的工作效率和质量，到最后我们人事部不得不因为他们绩效最好而给他们全员加奖金。”
“确实……”晒晒若有所思，“很多粉丝留言说，采用了咸鱼的态度之后，不仅生活变轻松，心情也变好了。”
“为了偷懒而努力。”总经理赞赏道，“这真是一条非常实用的人生哲学。”
“减少欲望和追求还能让人精神更加健康。”晒晒和总经理一唱一和。
“没错。”总经理说，“所以我们想邀请教主来回答我们员工的一些工作或生活上的困惑，这对提高整个公司的效率都会很有帮助。”
“我们会考虑您的邀请的。”晒晒代替我和总经理握了握手。
而我全程没能插进一句话。
不是因为我懒，而是我突然想起，出场费是性价比最高的赚钱方式，如果此方式得以为继，我就将真正实现理想咸鱼生活。
九、
因为我根本无意赚钱，所以我只挑选看上去最轻松的演讲邀请，却没想到这反而变成一种饥饿营销，不同公司和组织愿意出的价逐渐水涨船高。
我受不了晒晒整天在耳边的聒噪，有选择性地去了一些，回答了各种无聊的问题，结果还收获一片好评。
“一条咸鱼的人生哲学”则粉丝越来越多，身为教主的我影响力也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批评，例如：咸鱼哲学只满足于基本生活要求的核心思想会使社会失去生产动力；咸鱼教主倡导无欲无求的生活态度，自己却收着天价出场费；人际关系在咸鱼哲学中完全是一个负面存在，违反了人类基因中的群居性；咸鱼教主疑似反社会人格……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我还是过着每天该吃吃该睡睡、看书看剧打游戏打发时间的简单生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直到某一天，警察敲响了我的家门，我才知道，我被以“传播不良思想”、“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给控告了。
想想也是该这么发展。
一旦影响力大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放到观察名单上。
在我生活的这个社会，有几类人影响力是最大的：第一类是政界人士，他们只会把别人放到观察名单上；第二类是娱乐界人士，他们卖作品、卖才华、卖脸卖身体，并不值得被着重观察；第三类人很难有个具体划分，他们可能是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人士，甚至可以是网红，就比如我，这些人靠贩卖思想来获取影响力。
而贩卖思想则是最危险的，就比如我，刚上观察名单，就被抓了。
坐在警车里戴着手铐的我简单整理了接下来的人生规划。
“规划”这个词乍一听很不符合咸鱼的性格，如果有人这么想，那就说明他没有真正理解咸鱼哲学。据我观察，绝大多数自称“咸鱼”的人都并不真正想当咸鱼，他们有目标有追求，再不济也会有欲望，只是能力太差执行力也太弱，才拿“我是咸鱼”这句话当借口遮掩自己的焦虑和愧疚，于是总是过得很煎熬。我不一样，我就想过咸鱼人生，不费心与人交往更不为美好的生活拼搏，所以规划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我只需要思考如何让自己省力就可以。
而最佳的省力方式则是——无作为，无要求。
咸鱼咸鱼，翻不了身，却很难变质。
我预计我会被判刑，如是一来我就会入狱，而对我来说进监狱不过是换了个没那么舒适的地方咸鱼瘫而已。我也不在意什么舒不舒适。
最终我被判了五年。
按照我在网络上的影响力来推测，这个案子一定会引起不小的舆论风暴，然而我不会主动去关注那些，我甚至懒得在法庭上发表任何证言，律师本想上诉，但我说不用了。
我清楚地知道关押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罪恶，而是要熄灭我那所谓“咸鱼哲学”的影响力，所以上诉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不管怎么上诉，我都会被强制禁止与世间的交流。太宰治将“世间”解释为“人”，并且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为世间所不容，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事实是太宰治所恐惧的提防的人类压根懒得伤害他，传世名篇《人间失格》只是一场自己吓自己。对世间的影响也好，被世间厌弃或辱骂也好，不过是人自导自演的心理游戏。
如此说来法院判我五年完全没必要。把“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删除，媒体停止报道，只要五天，不，只要五个小时，我就会自动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所谓的“咸鱼教”本质是人的一时兴起，因而解散也只需一时。
挺好的。我十分确定等我出狱以后我就能如愿以偿地回归庸庸大众，回归过去做最少的事、和最少的人交流、动最少的脑子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比较奇怪。
我服刑期间，晒晒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十、
妈妈来探望我的时候总会静静抹泪，这次也不例外。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妈妈唉声叹气，“你明明没做错什么事。”
“对和错本来就是人定的，多做多错，不做也错，关键看人怎么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说道。
“这种倒霉事怎么就轮到你头上了呢……”妈妈还是想不通。
我倒是完全没觉得自己倒霉，因为这就是我该过的生活呀，可妈妈不会懂咸鱼哲学，于是我也就没多解释，只是说：“接受了也就这样了。”
我平静的态度似乎让妈妈得到了一些安慰，她停止了掉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件事要告诉你。”妈妈说。
“嗯。”我应道。
她犹豫再三，足足停顿了一分多钟，才开口道：“晒晒死了。”
我无法形容当我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所以我描述不出来，硬要说的话，我感到恍惚。
“晒晒死了……”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前两周被发现死在家里的，警察很快定案，是自杀。”妈妈抱歉地说道，“推测原因是你被抓起来之后，那个账号名声一落千丈，他好像被网络暴力了……”
“他用的什么方法自杀？”我问。
妈妈没料到我会问这种细节问题，回忆了一下才说道：“好像是用毒。”
我突然觉得胸口疼。我知道我不该问下一个问题，但我还是问出了口：
“巴比妥酸盐还是钾溶液？”
尾声、
哥，我要死了。
哥教的方法很有用，安乐死注射剂。我用哥到处演讲赚来的钱去黑市搞到了巴比妥酸盐，稍微学了一下静脉注射，过程还算顺利。我现在觉得浑身麻痹，没什么痛楚，但我清楚地知道我要死了。
我的周围很安静，我很不习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在一千万观众的瞩目下体面地死去，但我是咸鱼账号的管理人，如果我大张旗鼓地死掉了，一定会连累到哥。
我“死”过很多次，只有这次是真心的。
哥，我对不起你。
开通“一条咸鱼的生活哲学”完全是因为我自己想红，一开始既得到关注又没影响哥的生活还让我沾沾自喜，我以为我能搞定一切，最终却让哥进了监狱。
对不起。
我还有话想和哥说，但是我的大脑好像已经被麻痹了。
可能哥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吧，但对我来说，认识哥真的太好了。
对不起……
全文完。
